《槍決》


  「你也老了,」她說。這個意思是,他終於遠遠地超乎她的人生了。他穩重
而老練的哄著她,那是他年紀尚輕時她所不曾享受過的,只因那時她還較他遠為
老成。如今他全面的將她的忿怒、憂愁、年華之暮遲、尊嚴之消散、驕傲遭到
毀蝕之虛無、她的短暫快樂之虛假、她最幽微一種哀恐其自身之不潔的恐懼,
全部裹覆在他內心之一種溫柔裏,任其隱隱作動。他細細品賞並且撫慰一如他
愛惜一只他知之甚詳的碗瓷,愛惜一襲舊戲服上的一搓搓線頭。他的眼睛像青天
玻璃珠般流露一股非人類的清徹。他有如泥像般獨坐在吧台上,舉杯的右手孤懸
在空中,像是舉起金黃威士忌同時陷入了靜止。他的眼睛像是死去動物的美麗
眼珠,裝在巨大的野牛或野鹿標本眼眶裡的玻璃珠,活人的死之眼。此刻他正在
吧台上看著她驃悍的來去。

  她像一匹動物般機敏且有爆發性的迅速,極少說話並專一於她的職業本能。
她服侍著他以及其他客人,大多數時候是其他客人,因為他只是來看她,在她
不慌不忙的時候才向她拿一杯威士忌,同她說話。他坐在一群背對吧台,嘈雜
不安的年輕人之間想,她已經到了老客人都不愛看的年齡了。那些遠較他更老的
,滿身金飾和皺紋的老人追捧著那些身像發光體的年輕酒女。她於是便被遣來
服侍這些嫩的,品味庸俗的,衣著凌亂低賤的,三教九流的,怪癖又壞脾氣的
人物。這群年輕人不過二十四、五歲,年齡與他相差無幾,他坐在他們之中卻
有種早衰的徨惑。

  此刻已近凌晨,她的男友今天不會過來。她純白高挺的襯衫領口此刻開了
一粒鈕扣,喪氣的塌陷下來,周身衣料被緊繃迅捷的大動作拉出一道道皺紋。她
忙碌地走來走去,高束的馬尾又將散落。他啜飲掌中的威士忌,一道山洪般的
細細熱線直直沿著食道燒下,凜冽的風味如高峻的岩礁塊,海藻的鹹味在口鼻腔
中慢慢退潮。酒中的泥煤鹹味在他的口鼻中逐漸與一股動人心魄的鹹味結合起來
,蕩起他陣陣潮騷。他閉起眼仔細辨認,猜測那是她的汗味。他與少女時期的她
一度相擁卻不曾牢記心中,曾引以為憾的氣味。現在他已能夠像個愛人般任由她
的體味深耕魂魄。他毫不費力而在她香水之下的底蘊對他能夠誠實毫無掩飾。

  他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他像這樣看她。有一次她撒嬌地向他說「你要記得常常
來不然我會無聊噢」。她第一次用這種累贅、佯裝的方式表達她的微小恐懼,對
某種敵意迫近將要拆毀她尊嚴之物。「你」、「要」、「記得」、「我」、「常
常」。記認的人是「你」而被記認的對象是「我」。她像選擇被認領般,選擇
珍而重之交付於他。自由在他但那實際上是一種強迫的情感。是「要」。最後是
「常常」。他嚥了一口酒,在心底獨自像是不勝負荷一個副詞的時間般低靡默唸
著:「常常」、「常常」。

  自少年時期與她分別以來他一直將她視為某種高度象徵。他是沒有可能拒絕
她的。因此她選中他。那天青色玻璃般的異眼。在那之後視網膜上,不,更終端
神經的盡頭末端炯炯有神在燃燒的「什麼」。他眼中所見的她已全是不屬於世的
東西。

  而看在他的心裡,他並非不曾看見她身上的香水花香在一日工作之後迅速
餿敗,冒出體脂與汗水的酸臭,粉底如蠟融化流到脖子。她找了一個空檔補妝,
重撲香水。他嚥下另一口酒。她身上流香底下苔蘚般蓋了一層腐舊香味,他彷彿
生動地看見蒸餾成香水的菊花在她身上迅速凋敝,十六重瓣因不禁風吹而逐一
流落。莽莽的煙燻味通過肺腑。七、八分鐘了威士忌尾韻難以忘卻的海風一直
微微盤旋迤邐像海藻上幾粒稀薄的粗鹽原來那是眼淚的鹹味。坐在金光輝煌的
燈光下,他悲傷終於換他成為吧台的另一邊,她的「象徵性人物」了。

  不大對勁。他又呷了口酒,發現酒的溫度不對。她也很久沒有來為他添酒了
。他張望著,發現年輕的人群也在找她。有人喝了一口啤酒便開始皺眉。他豎耳
傾聽他們的談話。「酒的味道不對」。他們說。最後他遠遠的在吧台附近一隱密
處看見領班在與她對話。她乖順的點著頭,沒有回一句話,只有偶爾侷促不安地
注意忙碌的吧台。他注意到她臉色發白,著涼般瑟縮肩膀,大腿微微發抖。領班
像一個激動的指揮家般,口沫橫飛,舞動手指像舞動他的尖頭指揮棒。他望著
杯中的酒唯一沉吟,已經明白怎麼回事。她被罵了。有可能她一時粗心搞錯了
在場所有人的飲料。主管離開以後,她回過頭來,一時之間還沒有笑開,於是便
有一份與她過去印象恍然相違的陰冷與薄倖。在她的少女時代他從未見過的臉,
她悻悻、不忿的臉。

  她回到吧台,重新一一為年輕人斟上酒,包括他在內。他於是借機換了一杯
15年的Yoichi(余市),45%的威士忌。這酒他以前是喝過的。他讓她
草草為他換酒,她仍處於剛挨過罵的難過與緊繃。他也不與她多話,要她好好
工作,他會在這裡等待直到她下班以後帶她去吃早餐還有看婦產科。

  她訓練有素地迅速替隔壁年輕人斟上一杯啤酒,但是當他仰起酒杯準備喝的
時候,某件事情出了錯。品酒的某個環節不自然,而他一開始就發現了,但他
沒有在意。年輕人卻注意到了,年輕人喝了一口啤酒,五官難過的縮成一團。
酒的味道不對。這時酒已經到了他的嘴邊,他嚐了一口酒。這次他又細聞了香味
,滋味和他記憶中的15年有所差距。領班忽然又衝出來對她咆哮,吧台另一端
的客人再次要求換酒。她不知所措的站在那,他知道她的個性不會哭出聲音,
可是她的姿態便宛如哭泣一般令他心疼。而她的不舒服,她的身體、大腿也搖晃
得越來越劇烈。現在就算是一個與她不甚熟稔之人,隔著粉底也能見到她臉色
發青。他猜想,一定是她身體不舒服,所以搞砸了。

  此時,吧台已經應接不暇。另一位調酒師來頂替她的位置。他又換了一杯
Lagavulin 16年,但入口後年份完全不對。不具有16年應有的水準,反而
像12年的基本款。那位新的調酒師滿頭大汗,所有客人都不約而同得到了有
怪味的酒。有人的啤酒喝起來完全不像啤酒;有人本該得到一杯混合調酒卻變成
了一杯分層調酒;有人的酒加了不該加的黑橄欖,看起來髒髒的且有股霉味;也
有人像他一樣拿到蒸餾釀造、年份都完全不對的酒。這意外的狀況令他焦躁不已
。況且,他在這裡已經一個晚上。她不是早該下班了嗎?

  他看看錶。訝異的是,現在的時間居然才凌晨四點四十幾分,他還以為早就
是五點半了!現在領班,調酒師和她一同為這眾聲錯亂的現象焦頭爛額。等不及
的客人早已負氣離開。他們一杯又一杯的為客人換酒,但是櫃子上所有的酒類都
錯了。啤酒變成麥汁。他一面訝異著,也像其他客人般一杯杯要求換酒。
MaCallan 18年喝起來像12年、Laphroaig 25年、Highland Park22年
也都是,而最後倒出來的36年Bunnahubhain竟還原成甫釀好尚未裝桶原酒
一般透明無蒸餾的空色。這時她站在吧台邊,任憑領班的詫異和怒斥,只是手指
緊緊扣著吧台的木頭,像個暈機的人一般嘴唇鐵青,搖搖晃晃,另一手緊緊捂著
嘴唇。他想上前扶她,但她一瞬間爆發可怕的病色,按著小腹,沒能忍到廁所便
無可挽回的在吧台水槽嘔吐起來。

  一瞬間,眾人表情暫停般望著她。但很快時間走動。客人流水般的對話,
每個人反反覆覆抱怨著同一事物。領班與其他同事像是已全然放棄她,放任她
自行在店內找尋足以依靠的一隅。這時吧台已經完全惶恐。領班,其他調酒師
全部面如死灰。今晚是做不成生意了。有幾個調酒師面如土色仍不死心地試酒,
希望能從中挖出一支酒,足以待客搶救。他們最後仍然不得不提早結束營業,但
這場大亂卻製造了數倍的垃圾。這段時間他在她身邊未曾離開一步。等他們可以
離開時已經是早晨。她的身體一直瑟瑟發抖,額頭和小手皆陰涼得怕人。他讓
一位女同事扶著她到員工廁所除下制服,這時,他才發現西裝褲沾了深色的血。

  女同事撞出門來,說她血流不止,一定要立刻送急診。他立刻偕那位女同事
進女廁,沿著地上血跡見到了她。她表面十分虛弱。兩腿之間沾著黑紅色的血。
女同事說已經為她放了一塊護墊,要他帶她去醫院。

  他們走出酒吧。本來極緩慢的時間這時走得飛快,日光已經發白。他攙扶著
她,而她似乎仍不習慣身體與他相處於此類親密的位置關係。他一力承受著她,
將她的手臂扛上肩膀。「走得動嗎?」他問道。此刻她更是卑微狼狽。痛楚令她
不能站直,雙膝軟抖,怕說了話意志便就此渙散。「到路口我叫車給你。」他
心疼極了。

  奇怪的是這小巷像越走越長。他以為是她身體虛弱。兩個人滿頭大汗,步伐
難以配合。他們總是走不到那發亮的小巷盡頭,周圍的日式居酒屋屏風紙門無限
延伸出去,他們心急如焚走過一盞盞暖紅色的燈籠焚香底下卻總走不出去。他
看了看錶,已經是早晨近八點了。她像是再也經受不住這陣折騰,迅速的枯萎
下去,長髮迅速落色、高速分岔;血液自下體涓流不止,有如小產或血崩。香水
腐敗,血腥味浮上鼻腔。居酒街被他們甩在後面,沿接而來的是一整片嘻哈塗鴉
牆,商標、槍枝、私人符號、刻骨銘心的名字、被冒然竄改的圖畫,五顏六色朝
他們奔衝而來。他們像兩個在萬花筒裡奔向筒眼的人。

  「沒有時間了,」他說。

  他一個打橫將她抱起,開始奔跑。「我會把你帶去急診室,」他承諾。這時
她像是奇蹟似地恢復了一點意識,推攘著,半瘋的說「婦產科!不可以!你要帶
我到婦產科!」他狂奔起來。抱了一個人心臟劇痛狂跳,像要爆炸般。終於跑出
了小巷,到大路上。太陽逐漸升起,他不敢看錶,所經之處路燈在兩人背後追趕
一般一盞盞熄滅。他抱著她奔向醫院。他的體力並不好,但慢慢的所有的疲勞像
是再也追不上他,一點一滴疲倦都被他的步伐甩出身體。他竟可越跑越快,而且
呼吸悠長平穩像個精力充沛的國中生。

  他低頭看她,她亦訝異於他們兩人的變化。她的血色重新浮上臉頰,嘴唇
有力地嗡動像有什麼話要說但他聽不清楚。她的憔悴漸漸消失。這時刻她安靜
伏在他的懷中,不發一語,身體私密而快速變化。他又跑得更快了,她緊摟住他
的脖子。他驚訝於她的有力,完全像健康的女子。她的黑髮像青春重駐,分岔一
根根合上。她的身體重新變得柔軟溫暖。她搽的香水重新像繁花從地面倒飛插回
活枝一般,旺盛鮮活起來,花瓣花蕊花蜜的印象皆清晰可聞。她一腿的血污沿著
大腿逆流而上溯回身體,胸脯鼓脹起來,一股甜奶香浮游在他的鼻端。他越跑
越快,景色像坐快車般隨著風聲呼呼流逝,跑得越快他們就像是穿進一條沒有
別人的秘密隧道一般越變越鮮活,年輕。

  他終於來到一個路口,對面就是醫院,但前面已經是紅燈了。他想闖紅燈但
被一輛長得不可思議的公車攔住了路,不得不放她下來。兩個人站在路口,焦急
如焚。不知等了多長。他們見到公車車體的橫幅廣告。那是一則人壽保險廣告:
一名天真的小女孩穿著紅裙自一條大雷龍背上溜滑梯一般滑下,廣告的女孩一路
滑到車廂盡頭,而隨著公車不斷通過,女孩像幻燈片電影般一格格長大,從紅裙
子大到背上小學書包、穿上中學校服、戴上高中眼鏡。小女孩變成了成年女子穿
著辦公室套裝仍好高興地坐在恐龍的身上往下滑。他和她一身大汗,口中驚恐的
喘氣,臉色皆重新變得灰敗。

  他們抬頭望著公車上的人。上面不知道有幾百人,全都暫停般動也不動維持
一個姿勢。公車被拉得好長好長,簡直像一部火車。公車緩緩通過。公車上的
各種人類:女人、男人、老人。他們的臉孔並非想像中雕塑一般,木然且了無
生氣。他看見各色人等,身體一動不動,但是五官卻各自生動哀痛得像要在時空
凝結般。嘻笑、佯怒、偽悅、智慧、哀慟、聰敏、哭泣、喝罵、至福、薄倖、
市儈、滄桑、無樂、憂愁、老練……數不清的人臉各自攜帶某種表情不變的,
身體頑固不動的像牢牢固定在那個溫馨動人的壽險廣告上。像日本的浮世繪,
每一張臉皆極不同,有武士也有賤民;像他在課本上看見的清明上河圖,一張張
臉皆由匠人手工繪製得逼真極了。

  公車即將通過,廣告上那女孩也已成老婦。他和她兩人看得一身冷汗,兩人
在白日手牽住手仍止不住瑟瑟發抖。兩人盡皆疲憊而枯槁,所有過去的恩慈奇蹟
被一一收回。她的手流失生命般變得乾癟枯黃。「砰!砰!」兩人打了個冷顫,
靈魂般的白氣從他們口中抖抖嗦嗦呵出,隨風吹散。殺人了。公車從他們眼前
通過,露出馬路對面,一群西裝筆挺的上班族,他們厭世而薄倖之臉。他和她
兩人都冷汗涔涔垂著頭。上班的行人趕時間,然而在他和她眼中彷彿猛獸朝他們
無情潮湧而來,要將什麼洗刷湮滅。他用身體保護著她,然而自己也心虛極了。
他和她不敢言語,像失去了什麼。背後幾有不知是誰,細不可聞的哀哭,恍如
靈魂在身後被槍殺但他們已不敢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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